我老家是睢县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，住在村子的西头。

胡同尽头，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，红砖蓝瓦的老屋。一棵树龄五十多年的老榆树，一棵树龄七十多年的老枣树，无声的守护着这个小院。寒来暑往，季节变幻。不变的是对老屋的思念，是心底的一丝乡愁。

早已在县城购置了房产，也在村东头办起了企业。老屋，是很少回去住了。唯有娘舍不得离开老屋。这是她一辈子的守望。从嫁到这里，她都没离开这个小院。从一间土房，到两间土房，再到这四间红砖蓝瓦房，娘见证着这个家的风风雨雨，悲欢离合。院子里的一砖一瓦，一草一木，娘都无比眷恋。记得有一年春天，家里这棵老榆树开满了诱人的榆钱，几个贪吃又鲁莽的邻居，来摘榆钱做菜馍吃，不小心弄断了几棵树枝，娘正好从外边回来，一向好脾气的娘，那会儿竟发疯似的冲了过去，冲着邻居发起了脾气: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啊，这榆树树枝脆的很哪！那神情，像极了护着自己受了欺负的孩子！

老屋在，父母在。为了建造这四间普通的有点简陋的老屋，父母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。那时我家的生活非常窘迫:父亲体弱多病，不能出去打工，我在外求学，家里劳力又少。看着邻居都盖起了砖瓦房，父亲也着急起来了。

那时我们这里盖房子，一般都是自己做围窑烧红砖。这样比买现成的要省很多钱呢！劳力多的自己制土胚。那可是重体力活，光和泥就把人累个半死。用的土必须是红土，我们这里叫淤土，粘性好，烧出来的砖结实，不容易开裂。偏偏我们这里又是沙土地，还得把地表五尺的沙土翻起来，才能挖到适合烧砖的红土。那时父母把村子南头的那一块我们家的三分地，整整挖地五尺，用架子车一车车把红土拉到烧制围窑的自留地，又雇人制的土胚。因为我父亲身体不好，干不了那重体力活。光拉土就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。制好土胚，开始烧制围窑。包给别人，又没钱。记得当时父母请了半个村子的人来帮忙，他俩人缘好，邻居又很热心，知道我们家窘迫，大家伙放下自家的活计，都很热心的来帮忙。吃的大锅饭，大家也吃的很香，没一个人说寒酸。

围窑大概直径五米，高七米。制好晒干透的土胚，在一个烧窑师傅的指点下，一层一层码起来，留好火道，直接把煤按比例撒上，计算煤和土胚的比例，可是技术活，少了砖就不熟，多了则砖就成了琉璃头，变形。码一层，就用粗铁丝把土胚箍起来，远远望去，像一个圆圆的碉堡。生火的那天，很有仪式感的。记得当时父母还摆了供品，上了香。父母祈祷老天保佑，围窑烧的顺利，红砖又红又结实，也不辜负这么多天的辛劳。那天，生活再窘迫，也要摆上几桌酒席的，乡亲们劳累这么多天了，总得答谢一下吧。满院子的欢声笑语，驱散了父母多天的劳累和疲惫，总算生火了，离造屋子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呢！

生了火，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，就是用土把围窑的顶封起来，那样就不浪费火力了。那时哪有起重机啊，完全得靠人力把土一袋一袋用绳子提上去。

父亲平时都腰椎不好，提重物都直不起腰。一袋子土怎么也得几十斤重，七米高的围窑，得费多大力气啊！我当时在外边上学，也没法替父亲分忧。后来听娘说，父亲累得话都不愿说，手也被绳子勒的起满了血泡。终于把窑顶封好了，父亲忍不住自己说，烧了这围窑，我也得少活十年！

那时因为生活窘迫，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，也没钱去医院，都是硬扛着。围窑的火逐渐变弱，也预示着烧砖马上进入尾声。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。尽管异常疲惫，但一想到马上能见到冒着煤烟味的红砖了，心里的喜悦还是暂时压过了疲劳。

一天晚上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照例还是早早进入了梦乡。凌晨三点左右，娘突然听到熟睡的父亲直着嗓子大喊一声，急忙推醒他，问他怎么了。父亲一脸茫然，就说心里难受的很，不对劲儿。娘急忙喊邻居过来，匆忙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到邻村诊所。大夫听了听，神色凝重，说，表爷，你这是心肌梗塞，得去县城大医院住院抢救！那时也没电话叫救护车，就先给父亲打了一个救心针。谁知道，一小针没打完，父亲就头一歪，倒在大夫的怀里，再也没醒来。娘傻了，来不及，也忘记哭了。还是邻居们把父亲的遗体拉回家，左邻右舍的又忙里忙外，安顿好娘。又张罗父亲的后事。

父亲，我敬爱的父亲，就这样走了。怀揣着他的造屋的梦想，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留恋，把他四十三岁的生日，当成了他告别这个小院，告别这个世界的忌日，带着遗憾，带着对娘的不舍，带着对没成年的我和妹妹的不舍，走了！一九九四年农历三月二十四日，洁白的槐花随风飞舞，我身披重孝，送我敬爱的父亲最后一程。槐花飘落，悲雨缤纷。眼泪，早已哭干。下葬的那一刻，棺材缓缓落入墓坑，我知道，父亲，我的父亲，已化作了一抔黄土，终将融入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！他的一生，他的来世，都将守望着这片黄土地，佑护着娘，佑护着我和妹妹。

父亲沉默寡言，典型朴实的豫东汉子。不同的是，他又是高小毕业，在当时的农村，也算文化人了。父亲多才多艺，一首毛笔字写的龙飞凤舞，记得当时过年，半个村子的都来我家讨写春联。春联内容，好多都是父亲原创的。比如卖豆腐的二妮哥，父亲给他写的是，卖豆腐走东串西，赚来钱生活富裕。泥水匠来发叔，父亲写的是，一把瓦刀闯天下，两只巧手造乾坤。父亲一根横笛也吹的宛转悠扬，小时候经常见他在村北头，与几个笛友吹奏民歌《一条大河》，《都说山西好风光》。父亲还会拉二胡，拉的好像是豫东小调，坠胡那种。父亲甚至还能跟着板眼唱河南坠子。记得一天晚上，那时父亲在生产队里看守仓库，一个唱小戏的艺人落脚那里，闲来无事，那人拉坠胡，父亲居然有板有眼的唱了一段河南坠子！虽然当时听不懂啥段子，只觉得父亲唱腔苍凉浑厚，也是韵味十足，一点也不次于卖艺的艺人。

父亲古道热肠，乐于帮助别人。当时父亲是生产队里的棉花技术员，对种植棉花很有经验。后来分地以后，家家也是种棉花的。但是乡亲们大都对种棉花没经验。怎么打花杈，怎么捉虫，农药怎么配比，等等，都是技术活。记得差不多整个村子的都来向他咨询。哪怕正吃着饭，他也会放下饭碗，耐心的给邻居指点，有时候甚至亲自跑到人家地头，现场指点。所以后来我家烧围窑，有很多邻居都是自发来帮忙。

父亲的一生，尽管没有丰功伟绩，没有传奇故事，但他传递给我的，是许多做人的朴素道理:执着，勤奋，和善，谦虚。父亲瘦小的身躯，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高大的背影。小时候，最美的回忆，就是和妹妹坐在父亲拉着架子车，嘎嘎呀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。静谧，温馨，时而听听鸟儿的鸣唱，时而有父亲呵斥狗吠的声音，他那是在宽慰我们，有我在，啥都别怕！父亲瘦小的身躯，那时候觉得特别高大，父亲是大山，父亲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天。尽管当时生活不太富裕，父亲也是变着花样把生活过的好一点。农忙时，他起早贪黑，守在庄稼地里。闲暇时，他会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。他经常去惠济河里摸点鱼虾，给我们打打牙祭。还会手洗面筋，给我们做好吃的胡辣汤。把玉米粒用盐水泡了，在锅里炒熟，喷香的炒玉米粒，填补了我们对零食的缺憾。

天佑父亲，那次围窑烧的特别成功。尽管他再也看不上他亲自辛辛苦苦烧制的红砖，九泉之下，他一定会放心的。五七祭日那天，我去他坟前祭拜，含泪告慰父亲:爹！这砖烧的很好，很光面，很结实，你放心吧，我一定把这屋子造起来！

一晃三十二年过去了。当时我咬牙坚持，东拼西借，终于撑起来四间红砖瓦屋，尽管不是当时流行的出厦房，但毕竟是浑砖瓦房了！

新屋落成那天，我又去父亲坟前跪拜:爹，你再次放心吧，我长大了，咱家的新房盖起来了！我会照顾我娘，照顾妹妹的！微风轻抚，父亲坟地周围玉米叶子哗哗作响，那是父亲对我的赞赏，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含笑了。

老屋在，父亲就在。

每次回去看望娘，娘总是失落的说，你爹置买的物件，越来越看不到了。我就说，娘，这老屋不是吗？娘眼里便有泪水打转。

父亲瘦小的身躯，是老屋的每一块红砖，是屋顶的每一片蓝瓦，是那根支撑着整个老屋重量的榆树梁！

老屋在，父亲永在！

2019年6月22日雨夜泣作